他神态严厉，半吐半吞，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直觉告诉我，首长接下来要说的事，很可能和我救下的那名女子有关。

  01新疆十月的风裹着砂砾往领口里钻，我缩了缩脖子，把最终一件常服叠进行张箱。

  箱底压着母亲寄来的家书，信纸边角都磨毛了，还有小刘上一年生日送的珐琅缸子，掉漆的缸体上歪歪扭扭刻着边防卫兵四个字。

  张国梁忽然笑作声：你小子装得挺像。上星期谁深夜偷摸给哨卡那棵白杨洒水来着？

  我手上一顿，想起上个月退伍的老班长。那棵树是他亲手栽的，说是要给后来人留片荫凉。

  还记住七月份救人的事不？张国梁忽然压低声响。我叠衣服的手顿了顿，那天沙尘暴刚过，天地间还飘着细密的黄雾。

  刘班长拍着钢盔上的沙粒：习气就好，上一年冬季零下三十度，咱们不也这么过来了？

  转过土坡时，含糊听见时断时续的呼救。我猛地刹住脚步，耳朵竖得老高：班长，有动态！

  刘班长盯着房顶晃动的椽子，忽然扯下武装带缠在我腰上：我拽着，你动作快点！

  “，来救你的。”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，咸涩的汗珠混着沙砾往嘴角钻。

  “你小子不要命了！”班长冲过来拽我，他迷彩服后背满是土，脸色比沙暴天还丑陋。

  “先看伤！”班长蹲下查看她腿，我瘫坐在地，这才发现迷彩服后背被划开道口儿，血正顺着脊柱往下淌。

  戈壁的夜风卷着砂砾往领口灌，古丽娜尔伏在班长背上，时断时续说自己是山那儿的牧民。

  我听着他唠叨，忽然想起方才她掐我臂膀的劲儿，现在小臂还藏着月牙形的血印子。

  “没骨折，软组织伤害。”卫生员用镊子夹出嵌在肉里的木刺，“得养半个月。”

  古丽娜尔躺在行军床上，盯着房顶的灯泡发愣。连长端来碗姜汤：“喝口热的，你家人该急坏了。”

  “我叫古丽娜尔……”她忽然开口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戒指，“家里有阿爸阿妈，还有……”

  “顺着这条路往东，天亮前能到镇上。”他指了指远处含糊的山影，“让司机捎你一程。”

  那天放哨时，我总不由得往东边看，山影在暮色里逐渐含糊，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。

  那天她走得急，戒指从指间滑落在我行军床上，斑纹是缠枝莲的款式，凹槽里还嵌着暗红的朱砂。

  “攒两年才这点，娶媳妇够呛。”我垂头数着，想起母亲上月信里提的刘家姑娘。

  其实心里也犯嘀咕，前次相亲仍是五年前，对方嫌我家穷，媒人话都没说全就走了。

  班长往珐琅缸里倒了半缸热水：“回老家先盖间砖房，再购置两亩地，日子总能过起来。”

  “记住新兵连拉练吗？”班长忽然开口，“建国深夜说梦话，喊他娘烙的葱花饼。”

  “家里地都荒两年了。”我扯了根枯草叼在嘴里，“爹来信说，村东头老张家的儿子，在县城开饭店，一年能挣这个数。”

  班长和小张还在打呼噜，我轻手轻脚洗漱完，把戒指用报纸包了三层，塞进给连长的报告信里。

  车窗外的戈壁滩逐渐含糊，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，忽然想起古丽娜尔走那天，晨雾里她回头望我的目光，和此时的戈壁滩相同。

  “到了当地好好干，别给咱连队丢人。”他嗓子哑得凶猛，像是被戈壁滩的风沙磨过。

  我嗓子发紧，垂头盯着他作训服上褪色的“八一”徽章，想起新兵连时他替我挡过班长一鞭子。

  “张建国，你小子轴得很，但轴得对路。”他拍我膀子的力道比平常重三分，“回当地别犯倔，该垂头时垂头。”

  “到了家报个安全。”他往我兜里塞了包红塔山，“别让你爹知道，他该骂我带坏你。”

  全车人哄笑，我老脸发烫，摸出兜里皱巴巴的信纸——那是母亲用作业本反面写的，边角还沾着灶台的油星。

  母亲信里说翠花会绣鞋垫，我垂头看自己磨破的鞋尖，忽然想起古丽娜尔那双布满裂口的手。

  那天她攥着我臂膀时，指甲缝里满是黑泥，却比城里姑娘涂着指甲油的手更让人心颤。

  表是连长退伍时送的，表盖内侧刻着“1998.7.1”，那是咱们连夺得交锋冠军的日子。

  这滋味让我想起连队炊事班，炊事班长老赵总把羊肉炖得稀烂，说咱们这些南边兵牙口欠好。

  对铺小孩忽然哭闹，他娘掏出个馕哄他，焦香的滋味让我想起连队食堂的烤包子。

  烟雾旋绕中，看见班长蹲在炊事班门口修风箱，小张偷摸往泔水桶倒剩饭，指导员在查铺时帮我掖被角。

  这趟车能直达咱们县，车票是指导员托人买的，硬座票价比站票贵五块，但能睡个囫囵觉。

  列车员催得急，我把戒指塞回兜里，回身时听见站台播送在放《驼铃》，沙哑的男声飘在夜风里，和连长哼的一个调调。

  我愣了下，垂头看自己的作训服——袖口磨得发亮，肩章早拆了，只剩两道洗不掉的印子。“刚退伍，回家。”

  “工兵团，在阿勒泰筑路。”他弹了弹烟灰，“你们边防连苦啊，传闻冬季放哨能冻掉耳朵？”

  “刚听你跟人谈天提了句。”他掏出火柴划亮，火苗窜起的瞬间，我看见他手腕上有道疤，“我筑路时也救过人，塌方那次，刨了三个小时才把司机挖出来。”

  “别瞎说。”我脸发烫，想起她攥着我衣角时，睫毛上沾着的雪粒，“人家早把我忘了。”

  我摸出母亲寄的信，铅笔字被汗洇得含糊：“翠花在镇上成衣铺学手工，你爹说等开春就盖新房……”

  话筒里传来连长的声响，带着电流杂音：“建国，立即在哈密站下车，有人接你。”